讀魯迅《鑄劍》有感

　　一個復(fù)仇少年的不歸之路

　　——讀魯迅《鑄劍》有感

　　桑榆向暖

　　魯迅的許多作品里都涉及到"復(fù)仇",比如《摩羅詩力說》寫的是被壓迫者對壓迫者的復(fù)仇，它體現(xiàn)了魯迅對壓迫的強烈反抗；魯迅在《狂人日記》、《風箏》等作品里，又勇敢地進行自我剖析，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也加入了"吃人"的隊伍，于是將"自我"也作為報復(fù)的對象，這是魯迅對自我的復(fù)仇；而在《示眾》、《孤獨者》和《藥》等作品里，魯迅描寫的則是一批一貫麻木、愚昧的"看客"形象。這些看客們不但看不清中國的現(xiàn)實，還誤解看清現(xiàn)實、勇往直前的啟蒙者們，這類作品是魯迅對庸眾看客的"精神復(fù)仇".

　　《鑄劍》則創(chuàng)造性地集中了對統(tǒng)治者的復(fù)仇、對自我的復(fù)仇和對"看客"的復(fù)仇這三種復(fù)仇方式，講述了一個矛盾掙扎的少年在黑色人的幫助下為父復(fù)仇的故事。眉間尺背著刀走向殘暴的大王為父報仇的這條路，不僅是一條復(fù)仇之路，也是一條自我毀滅的不歸之路。

　　《鑄劍》一開篇寫的是眉間尺和老鼠之間的抗衡，體現(xiàn)了眉間尺矛盾的性格。在面對老鼠破壞家具、打擾他和母親休息時，他想大聲呵斥老鼠，卻又"怕驚醒了白天做得勞乏，晚上一躺就睡著了的母親".當眉間尺聽見老鼠掉落進水甕里時，他覺得暢快。"他將松明插在土墻的小孔里，賞玩著；然而那圓睜的小眼睛，又使他發(fā)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蘆柴，將它直按到水底去",過了一會眉間尺又心生憐憫，"這回見了這尖尖的小紅鼻子，卻忽然覺得它可憐了，就用那蘆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著，歇了一回力，便沿著蘆干爬了上來".然而，"待到他看見全身，——濕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似的尾巴，——便又覺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將蘆柴一抖，撲通一聲，老鼠又落在水甕里，他接著就用蘆柴在它頭上搗了幾下，叫它趕快沉下去".

　　眉間尺反復(fù)矛盾地在和老鼠抗衡，在忍與不忍之間躊躇變換。"換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經(jīng)不能動彈，不過沉浮在水中間，有時還向水面微微一跳。眉間尺又覺得很可憐，隨即折斷蘆柴，好容易將它夾了出來，放在地面上。老鼠先是絲毫不動，后來才有一點呼吸；又許多時，四只腳運動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來逃走。這使眉間尺大吃一驚，不覺提起左腳，一腳踏下去。只聽得吱的一聲，他蹲下去仔細看時，只見口角上微有鮮血，大概是死掉了。他又覺得很可憐，仿佛自己作了大惡似的，非常難受。他蹲著，呆看著，站不起來".

　　可就是這樣一個憎恨老鼠，但踩死了老鼠又覺得自己作惡的眉間尺，自一出生便背負了替父報仇的使命，他的全部價值仿佛都被仇恨給綁架了。為了雪恨，他必須改變自己優(yōu)柔寡斷的性情，走向復(fù)仇的道路，而這注定將是一條不歸之路。

　　"黑色人"的意外出現(xiàn)，幫助眉間尺擺脫了一幫"干癟臉少年"的糾纏，但黑色人的動機卻并不是出于對眉間尺的仗義和同情，而是為了幫助眉間尺復(fù)仇。黑色人自己也說："仗義，同情，那些東西，先前曾經(jīng)干凈過，現(xiàn)在卻都成了放鬼債的資本。我的心里全沒有所謂的那些。我只不過要給你報仇！"

　　眉間尺為何如此信任陌生的黑色人？可以毅然決然地將自己的劍和頭交給陌生的黑色人，而這竟然是因為一個要復(fù)仇，另一個善于報仇。黑色人告訴眉間尺："我一向認識你的父親，也如一向認識你一樣。但我要報仇，卻并不為此。聰明的孩子，告訴你罷。你還不知道么，(www.gymyzhishaji.com)我怎么地善于報仇。"

　　古人云"父母之仇，不共戴天"、"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眉間尺和黑色人基于正義的復(fù)仇，表面上是善于惡的斗爭，而實際上善只能讓惡體驗到惡，同時也會喪失本身的善。善成功消滅惡的同時，也消滅了自己。用暴力懲處惡就是以惡治惡，最后仍屬于惡的勝利。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并非君子之道。

　　反復(fù)看過《鑄劍》之后，我有幾個假想。其一，在看到眉間尺反反復(fù)復(fù)換了六回松明，最后一腳踏死老鼠時，我想假若眉間尺一開始就決絕的滅掉老鼠，或者對老鼠大發(fā)慈悲，放逐老鼠，就不會讓自己如此掙扎。而這恰好就是眉間尺矛盾性格的體現(xiàn)。再有，其父為天下第一的鑄劍名工，為暴君鑄造天下最好的刀劍無異于助紂為虐，并且他還親自鑄了兩把劍，讓自己孩子拿另一把為自己復(fù)仇。如果其父放下仇恨高，不讓家人一直生活在仇恨的陰影中，安排好妻子和孩子未來的幸福生活才是第一要務(wù)。其三，如果眉間尺的母親能隱忍地放下仇恨，帶著孩子過著平淡的生活，也比孩子復(fù)仇慘死要好得多。其四，如果黑色人勸阻眉間尺，考慮母親此后的命運，會不會有一種可能避免復(fù)仇悲劇的發(fā)生？當然，假設(shè)，只是假設(shè)而已。正是沒有這些假設(shè)，才有了魯迅《鑄劍》復(fù)仇的悲烈。

　　無論是眉間尺的父親、母親還是黑色人，他們首先傳達給眉間尺的都不是愛和仗義，而僅僅是絕不妥協(xié)的仇恨的刻骨銘心。黑色人以眉間尺和自己的性命去搏大王的性命，同時也犧牲了眉間尺母親后半生的幸福。

　　這不禁讓我想起《遠得要命的愛情》大結(jié)局里晨霜的幾句臺詞："我心中的仇恨仍然沒有退去，可天平的兩端，一邊是做了十五年的復(fù)仇夢，一邊是妹妹的愛情，我當然會選擇更重的那一端，比起復(fù)仇的快感，我更害怕看到妹妹傷心"、"他之所以要把財產(chǎn)讓我拿去報仇，是因為他想讓我知道就算是我報了仇，這些年所受的痛苦也不會減輕，唯一獲得救贖的方式就是徹底地放下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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