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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詩品》繹意（上）
近年來對司空圖《詩品》的真?zhèn)螁栴}，學(xué)術(shù)界有許多爭論，但是從有關(guān)研究發(fā)展的情況看，目前并無確切證據(jù)可以說明它不是司空圖所作，而從對司空圖的生平思想和詩論著作的深入分析，卻可以說明《詩品》是司空圖寫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因此在不能否定司空圖著作權(quán)的情況下，我們還可以作為他的著作來看。但是不管是不是他所作，《詩品》體現(xiàn)了“思與境偕”和“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特點則是非常明顯的，我們也應(yīng)該從這樣一個角度來認(rèn)識它的文藝美學(xué)思想特點。我在給研究生講授司空圖詩論過程中，曾對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的含義作過一些分析，這對研究《二十四詩品》的文藝創(chuàng)作思想和審美觀念特征，也許是有幫助的。所以特提出來向同行專家請教。文中所引郭紹虞《詩品集解》和孫昌熙、劉淦《司空圖〈詩品〉二種》較多，就不一一注明了。
1 雄渾
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反虛入渾，積健為雄。具備（注：他本作“備具”。）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云，寥寥長風(fēng)。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持之匪強(qiáng)，來之無窮。
“雄渾”是二十四品中最重要的一品，如何正確理解”雄渾”，對認(rèn)識《詩品》的文藝美學(xué)思想具有指導(dǎo)意義。首先要懂得“雄渾”和“雄健”是很不同的，而其背后是因為有不同的思想基礎(chǔ)。前者是以老莊思想為基礎(chǔ)的，而后者則是以儒家思想為基礎(chǔ)的。嚴(yán)羽在《答出繼叔臨安吳景仙書》中說：“又謂：盛唐之詩，雄深雅健。仆謂此四字但可評文，于詩則用健字不得。不若《詩辨》雄渾悲壯之語，為得詩之體也。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諸公之詩，如米元章之字，雖筆力勁健，終有子路事夫子時氣象。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其不同如此。只此一字，便見吾叔腳根未點地處也。”“雄渾”和“雄健”雖只一字之差，但在美學(xué)思想上則相去甚遠(yuǎn)。此處之“雄渾”是建立在老莊“自然之道”基礎(chǔ)上的一種美，如用儒家的美學(xué)觀來解釋，比如說用孟子的“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大而化之之謂圣，圣而不可知之謂神”，或者“至大至剛”、“配義與道”的“浩然之氣”來解釋，就和原意相背離了。首二句是講的道家和玄學(xué)的體用、本末觀�！按笥猛怆琛笔怯捎凇罢骟w內(nèi)充”，如無名氏所說：“言浩大之用改變于外，由真實之體充滿于內(nèi)也�！彪�，原是指小腿肚，善于屈伸變化，此指宇宙本體所呈現(xiàn)的變化無窮之姿態(tài)。所謂“真體”者，即是得道之體，合乎自然之道之體�！肚f子·漁父》篇中說：“禮者，世俗之所為也；真者，所以受於天也，自然不可易也。故圣人法天貴真，不拘於俗。”道家之真是和儒家之禮相對的�！短斓馈菲疲骸皹O物之真，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遺萬物，而神未嘗有所困也。通乎道，合乎德，退仁義，賓禮樂，至人之心有所定矣。”《刻意》篇又云：“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秋水》篇云：“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jǐn)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薄按笥谩敝f亦見莊子，《人間世》篇記載那棵可以為數(shù)千頭牛遮蔭的大櫟樹托夢給對它不屑一顧的木匠說：“且予求無所可用久矣，幾死，乃今得之，為予大用。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所謂“大用”即“無用之用”也�！叭私灾杏弥�，而莫知無用之用也。”（同上）首二句講的就是“雄渾”美的哲學(xué)思想基礎(chǔ)。次二句“返虛人渾，積健為雄”，是在上兩句的基礎(chǔ)上對“雄渾”的具體解釋�！皽啞笔侵缸匀恢赖臓顟B(tài)，《老子》中說：“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dú)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虛”，是自然之道的特征，《莊子·人間世》云：“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薄短斓馈菲衷疲骸胺蛱撿o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虛，故能包含萬物，高于萬物，因此只有達(dá)到“虛”，方能進(jìn)入“渾”的境界。下句“積健為雄”的“健”和嚴(yán)羽批評吳景仙的“雄健”之“健”不同。“健”有天然之“健”和人為之“健”，儒家所講的是人為之“健”，道家講的是天然之“健”。此處之“健”是《易經(jīng)》中“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之意，唐代孔穎達(dá)《正義》云：“天行健者，謂天體之行，晝夜不息，周而復(fù)始�！贝司渲庵^像宇宙本體那樣不停地運(yùn)動，周而復(fù)始，日積月累，因內(nèi)在自然之健，而有一股雄渾之氣。
此品中四句是進(jìn)一步發(fā)揮前四句的思想，所謂“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者，指雄渾之體得自然之道，故包容萬物，籠罩一切，有如大鵬之逍遙，橫貫太空，莫與抗衡。恰如莊子在《逍遙游》中所說：“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翼也無力�！贝簌i之所以能“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正因為它是以整個宇宙作為自己運(yùn)行的廣闊空間，故氣魄宏大，無與倫比。宇宙本體原為渾然一體，運(yùn)行不息的一團(tuán)元?dú)�，因為它有充沛的自然積累，所以才會體現(xiàn)出雄渾之體貌。故如“荒荒油云，渾淪一氣；寥寥長風(fēng)，鼓歷無邊”（《淺解》），雄極渾極，而不落痕跡。這里的“荒荒油云，寥寥長風(fēng)”，自由自在，飄忽不定，渾然而生，渾然而滅，氣勢磅礴，絕無形跡，它們都是自然界中天生化成而毫無人為作用的現(xiàn)象，也正是自然之道的體現(xiàn)。這里所運(yùn)用的是一種意象批評的方法之運(yùn)用，也是《二十四詩品》的基本批評方法。
后四句則是對雄渾詩境創(chuàng)作特點的概括�！俺韵笸�，得其環(huán)中”就是“返虛入渾”，上句為虛，下句為渾，此云“雄渾”境界的獲得，必須超乎言象之外，而能得其環(huán)中之妙。“環(huán)中”之說源于《莊子》，《齊物論》云：“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yīng)無窮。”蔣錫昌《莊子哲學(xué)·齊物論校釋》云：“‘環(huán)’者乃門上下兩橫檻之洞；所以承受樞之旋轉(zhuǎn)者也。樞一得環(huán)中，便可旋轉(zhuǎn)自如，而應(yīng)無窮。此謂今如以無對待之道為樞，使入天下之環(huán)，以對一切是非，則其應(yīng)亦元窮也�！庇帧秳t陽》篇云：“冉相氏得其環(huán)中以隨成，與物無終無始，無幾無時。”郭象注云：“居空以隨物，物自成。”也就是說，一切任乎自然則能無為而無不為。說明此種雄渾境界之獲得必須隨順自然，而決不可強(qiáng)力為之，故云：“持之匪強(qiáng)，來之無窮�！边@實際也就是《含蓄》一品中所說的“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睂O聯(lián)奎《詩品臆說》云：“‘不著一字’即‘超以象外’，‘盡得風(fēng)流’即‘得其環(huán)中’�！�
“雄渾”之所以放在二十四品之首，應(yīng)該說不是偶然的，它講的是一種同乎自然本體的最高的美，也就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最理想境界。它所體現(xiàn)的“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的創(chuàng)作思想是貫穿于整個二十四品的�！靶蹨啞敝赖脑娋尘邆湟韵聨讉�特征：第一，它是一種整體的美，而不是局部的美，如老子所說的：“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毙蹨喌脑娋秤腥缫粓F(tuán)自在運(yùn)行的元?dú)�，渾然一體，不可分割，正象嚴(yán)羽所說：“氣象混沌，不可句摘�！边@就是司空圖所說的：“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崩缤醪g的《從軍行》：“大漠風(fēng)塵日色昏，紅旗半卷出轅門。前軍夜戰(zhàn)洮河北，已報主擒吐谷渾�！边吶纳n茫風(fēng)光和軍土的英雄氣概躍然紙上。又如王維的《終南山》：“天乙近天都，連山到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靄人看無。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欲投人宿處，隔水問樵夫。”山峰雄偉，直上云霄，綿延起伏，陰晴各殊，澗水曲折，潺潺流過。行人隔水詢問樵夫，更將山勢的宏大壯闊，襯托得淋漓盡
致。第二，它是一種自然之美，而絕無人工痕跡，莊子認(rèn)為“天樂”的特點，便是“應(yīng)之自然”，“與天和者，謂之天樂�！扁叶〗馀Ｖ阅苓_(dá)到神化境界，也正是因為它能“依乎天理”，“因其固然”�！盎幕挠驮疲攘乳L風(fēng)”，全為宇宙間天然景象，豈有絲毫人為造作之意？必須“持之匪強(qiáng)”，方能“來之無窮”�！肚f子·應(yīng)帝王》篇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於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dú)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碧旎[、地籟、人籟之區(qū)別就在天然還是人為，天籟不僅不依賴人力，也不依賴任何其他的外力，所以是最高的美的境界。第三，它是一種含蓄的美，超乎一切言象之外。自然之道本體所具有的“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的特點，決定了雄渾詩境這種含蓄的性質(zhì)。在渾然一體的詩境中蘊(yùn)含著無窮無盡的意味，猶如晝夜運(yùn)行、變幻莫測的混沌元?dú)�，日新月異，生生不息。它開拓了使讀者充分發(fā)揮自己想像力的空間，啟發(fā)了讀者各不相同的審美創(chuàng)造能力。所謂“返虛入渾”，即是以無統(tǒng)有，以虛馭實，故而是“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無論是“藍(lán)田玉煙”還是“羚羊掛角”，都會使人感到“言有盡而意無窮”，給予人以“近而不浮，遠(yuǎn)而不盡”的“味外之旨”、“韻外之致”。這后兩種美在前面所舉的王昌齡和王維的詩中也可以清楚地看出來。第四，“雄渾”是一種傳神的美，而不是形似的美。因為它渾然一體，而不落痕跡，誠如嚴(yán)羽所說“羚羊掛角，無跡可求”，具有“不知所以神而自神”的特征。第五，“雄渾”是一種有生命力的、流動的動態(tài)的美，而不是靜止的、僵死的、缺少生氣的靜態(tài)的美�！靶蹨啞敝谰哂锌臻g性、立體感，而不是平面的。它和中國古代文學(xué)藝術(shù)中所強(qiáng)調(diào)的所謂“飛動”之美有不可分割的關(guān)系。
2 沖淡（注：《詩家一指》本作“中淡”。）
素處以默，妙機(jī)其微。飲之太和，獨(dú)鶴與飛。猶之惠風(fēng)，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日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沖淡”是二十四詩品中和“雄渾”可以相并列的另一類重要詩境。他和“雄渾”不是對立的，而是相互補(bǔ)充的。他和“雄渾”雖有不同的風(fēng)格特征，但是在哲學(xué)思想基礎(chǔ)和詩境美學(xué)特色的基本方面，則是和“雄渾”一致的。所以“雄渾”中有“沖淡”，“沖淡”中也有“雄渾”。首二句“素處以默，妙機(jī)其微”，就是所謂“真人”、“畸人”的思想精神境界。“素處以默”是要保持一種虛靜的精神狀態(tài)。什么是“素”呢？《莊子·馬蹄》云：“同乎無欲，是謂素樸�！薄犊桃狻菲疲骸肮仕匾舱�，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薄八靥帯奔词侵浮罢嫒恕逼剿鼐犹帟r無知無欲的淡泊心態(tài)�！澳奔词庆o默無為，虛而待物�！肚f子·在宥》篇云：“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極，昏昏默默�！薄懊顧C(jī)其微”是說由虛靜則可自然而然地洞察宇宙間的一切微妙的變化。機(jī)，天機(jī)，即自然。微，幽微，微妙。《莊子·秋水》篇云：“今予動吾天機(jī)，而不知其所以然�！庇帧吨翗贰菲疲骸叭f物皆出於機(jī)，皆入於機(jī)。”三四句是一種比喻，太和，郭解云：“陰陽會合沖和之氣也�！薄肚f子·天運(yùn)》篇云：“夫至樂者，先應(yīng)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yīng)之以自然，然后調(diào)理四時，太和萬物�！卑矗捍硕萎�(dāng)為郭象注文，是對“天樂”的解釋�！帮嬛汀�，指飽含天地之元?dú)�，而與自然萬物同化之謂也。鶴本仙鳥，獨(dú)與之俱飛，亦謂與自然相合、和造化默契也。孫聯(lián)奎《詩品臆說》云：“飲之太和，沖也；獨(dú)鶴與飛，淡也�！逼鋵嵅槐胤值媚敲此馈！皼_”就是“渾”，其實質(zhì)都是“虛”�！胺堤撊霚啞�，“渾”是虛的體現(xiàn)；“飲之太和”，即是元?dú)獬錆M內(nèi)心，進(jìn)入到“道”的境界，“惟道集虛”。
中四句再作比喻，描繪出一個沖淡的境界�；蒿L(fēng)，郭注：“惠風(fēng)者春風(fēng)也。其為風(fēng)，沖和澹蕩，似即似離，在可覺與不可覺之間，故云荏苒在衣�！贝猴L(fēng)吹拂衣襟，輕輕飄蕩。它吹過幽靜的竹林，發(fā)出動聽的樂音。幽人親身經(jīng)歷這種境界，不覺神思恍惚，心靈顫動，自然而生載與俱歸之意。此真沖淡之美境也！
后四句言此種沖淡之詩境，實乃自然相契而得，決非人力之所能致。詩人偶然遇之，心目相應(yīng)，“直致所得，以格自奇”，有如鐘嶸所說：“‘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fēng)’，亦惟所見�！本鶎佟爸窃娫�，未為奇奇”之作，若欲以人力而強(qiáng)求之，則無所尋窺，亦決不可得。此所謂“遇之匪深，即之愈稀”也。明人陸時雍在《詩境總論》中說：“每事過求，則當(dāng)前妙境，忽而不領(lǐng)。古人謂眼前景致，口頭語言，便是詩家體料�！薄敖^去形容，獨(dú)標(biāo)真素，此詩家最上一乘。”沖淡之境全在神會，而不落形跡，故“脫有形似”，則“握手已違”。
“沖淡”之境，當(dāng)以陶淵明、王維詩作為最，誠如東坡所謂“發(fā)纖ｎóｎｇ＠①于簡古，寄至味于淡泊”也。他又在《評韓柳詩》中說：“所貴乎枯淡者，謂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實美。淵明、子厚之流是也�！碧K轍《追和陶淵明詩引》中引蘇軾說：“淵明詩作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自曹、劉、鮑、謝、李、杜諸人，皆莫及也�！彼究請D對王維詩的評價也是如此�！皼_淡”之美和“雄渾”之美相比，雖在風(fēng)格上有所不同，但是也同樣具有整體之美、自然之美、含蓄之美、傳神之美、動態(tài)之美，正如司空圖所說：“王右丞、韋蘇州澄澹精致，格在其中，豈妨于遒舉者？”兩者在哲學(xué)思想基礎(chǔ)上也是很一致的。但是，和“雄渾”之美相比，“沖淡”之美顯然又有著不同的特色，大體說來，“雄渾”之美具有剛中有柔的特色，而“沖淡”之美則是柔中有剛�！靶蹨啞敝饕话阏f往往氣魄宏大，沈著痛快，而“沖淡”之作一般說往往沖和淡遠(yuǎn)，優(yōu)游不迫。如王維的詩《竹里館》：“獨(dú)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庇秩缋畎椎摹丢�(dú)坐敬亭山》：“眾鳥高飛盡，孤云獨(dú)去閑。相看兩不厭，惟有敬亭山。”然而，這兩者又不是絕對的，陽剛之美和陰柔之美是可以“兼濟(jì)”的，有的詩在沖和淡遠(yuǎn)之中也可以有沈著痛快，比如上面所舉王維的《終南山》就是在沖淡之中含有雄渾美特色的作品。所以王漁洋在《芝廛集序》中說：“古澹閑遠(yuǎn)而中實沈著痛快，此非流俗所能知也。”“沈著痛快，非惟李、杜、昌黎有之，乃陶、斜、王、孟而下莫不有之�！边@就是因為對具體的詩來說，往往不只是一種類型的風(fēng)格，而是可以兼有其它美的，而從《二十四詩品》說，實際上每一品中都含有一些共同的基本的美學(xué)特色。
3 纖ｎóｎｇ＠①
采采流水，蓬蓬遠(yuǎn)春，窈窕幽谷（注：他本作“深谷”。），時見美人。碧桃滿樹，風(fēng)日水濱，柳陰路曲，流鶯比鄰。乘之愈往，識之愈真。如將不盡，與古為新。
“纖ｎóｎｇ＠①”一品幾乎完全都是用意象批評的方法來寫的。王漁洋《香祖筆記》中說：“‘采采流水，蓬蓬遠(yuǎn)春’，形容詩境亦妙，正與戴容州‘藍(lán)田日暖，良玉生煙’八字同旨�！币庀笈u方法始于六朝，李充《翰林論》評潘岳的詩云：“如翔禽之有羽毛，衣被之有綃ｈú＠②�！庇帧妒勒f新語·文學(xué)》篇云：“孫興公云：‘潘文爛若披錦，無處不善。陸文若排沙簡金，往往見寶。”鐘嶸在評顏延之時則引用湯惠休的話說：“謝詩如芙蓉出水，顏如錯采鏤金�！彼谠u謝靈運(yùn)的“名章迥句”、“麗典新聲”時說：“譬猶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塵沙，未足貶其高潔也�！痹u范云的詩說：“清便宛轉(zhuǎn)，如流風(fēng)回
雪�！庇衷u丘遲的詩說：“點綴映媚，如落花依草。”這種意象批評的方法在劉勰的《文心雕龍》中也有過許多運(yùn)用，例如《風(fēng)骨》篇論“風(fēng)骨”和辭采關(guān)系時說：“夫ｈｕī＠③翟備色，而ｘｕ�。睿愧荇惆俨剑∝S而力沉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於此。若風(fēng)骨乏采，則鷙集翰林；采乏風(fēng)骨，則雉竄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章之鳴鳳也�！薄峨[秀》篇論“自然”與“潤色”之關(guān)系時說：“故自然會妙，譬卉木之耀英華；潤色取美，譬繒帛之染朱綠。朱綠染繒，深而繁鮮；英華曜樹，淺而煒燁，秀句所以照文苑，蓋以此也�！边@些雖然不是論作家，但其批評方法是相同的。
此品楊振綱引《皋蘭課業(yè)本》云：“此言纖秀ｎóｎｇ＠①華，仍有真骨，乃非俗艷�！边@一點很重要，“纖ｎóｎｇ＠①”雖然色彩鮮艷，風(fēng)光秀麗，但絕無淺俗鄙俚之態(tài)，而仍有“真體內(nèi)充”之實。它雖然描寫具體，刻畫細(xì)膩，但毫無人工雕琢痕跡，而顯出一派天機(jī)造化。它雖然清晰可見，明白如畫，但并非一覽無余，而使人感到韻味無窮。它和“雄渾”、“沖淡”之美在本質(zhì)上是一致的。前四句不必如郭解所析，一句言纖，一句言ｎóｎｇ＠①，它是對幽谷春色的生動描寫。在幽深山谷見春水泉涌，更有美人時隱時現(xiàn)，纖ｎóｎｇ＠①之內(nèi)含純潔之態(tài)，艷麗之中蘊(yùn)高雅之趣。中四句是對前四句的補(bǔ)充，進(jìn)一步寫幽谷周邊春色的方方面面：滿樹碧桃與美人之隱現(xiàn)互襯，更覺鮮艷奪目；和煦春風(fēng)和流水之采采相映，愈顯春意盎然。楊柳飄拂沿水邊路曲而陰影連綿，流鶯婉囀隨山谷幽深而此起彼落。這一切是多么誘人，而又多么讓人流連忘返啊！由此可見，“纖ｎóｎｇ＠①”比較突出地體現(xiàn)了“聲”、“色”之美。進(jìn)而引出最后四句，循此纖ｎóｎｇ＠①之境而乘之愈往，必能愈識其內(nèi)含之真諦：于纖秀ｎóｎｇ＠①華之中存沖淡之韻味，于色彩繽紛之中寓雄渾之真體。故其“韻外之致”、“味外之旨”自然溢于言表，纖ｎóｎｇ＠①雖終古常見而光景常新�！袄wｎóｎｇ＠①”的特色是在纖巧細(xì)微而華艷秀麗，但又高雅自然，含而不露。也許我們可以舉杜牧的《江南春絕句》來說明這種特色：“千里鴛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痹谔壹t柳綠、樓臺掩映之中，詩人又寄托了多么深沉、含蓄的感慨��！
4 沈著
綠林（注：他本作“綠杉”�！对娂乙恢浮繁疽嘧鳌熬G杉”。）野屋，落日氣清，脫巾獨(dú)步，時聞鳥聲。鴻雁不來，之子遠(yuǎn)行，所思不遠(yuǎn)，若為平生。海風(fēng)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語，大河前橫。
這一品也是很典型的意象批評之范例，寫一個隱居山野的幽人之沈著心態(tài)，來說明具有此種風(fēng)格的詩境美。首四句描寫山野幽人居住的環(huán)境和行為舉止，野屋而處綠林之中更加顯其幽靜，時間正在日落之后，愈覺空氣清新，幽人脫巾獨(dú)步漫行于曠野之中，唯聞婉轉(zhuǎn)鳥聲不時從林中傳來，則其精神狀態(tài)之從容沈著亦不待言。中四句寫幽人內(nèi)心思想狀態(tài)，對遠(yuǎn)方朋友的深深懷念，“鴻雁不來，之子遠(yuǎn)行”，然而又仿佛覺得所思之人并不遙遠(yuǎn)，似乎就在眼前故足慰平生。這是從人的心理、感情上來寫沈著的意念。后四句是寫自然境象以表現(xiàn)沈著之特色，郭解云：“海風(fēng)碧云，指動態(tài)的沈著；夜渚月明，指靜態(tài)的沈著。海風(fēng)而襯以碧云，闊大浩瀚，狀壯美的沈著；夜渚而兼以月明，幽靜明徹，狀優(yōu)美的沈著。”又說：“竊以為大河前橫，當(dāng)即言語道斷之意。鈍根語本談不到沈著，但佳語說盡，一味痛快，也復(fù)不成為沈著。所以要在言語道斷之際，而成為佳語，才是真沈著。”這是比較符合原意的�！把哉Z道斷，心行處滅”，本為佛家語，見《止觀》五上。僧肇在《涅盤無名論》中說：“涅盤非有，亦復(fù)非無。言語路絕，心行處滅�！钡罃嗉词锹方^，謂思維和語言已經(jīng)無法達(dá)到，這說明沈著之美也具有超絕言象的含蓄美。而所謂“海風(fēng)碧云”，也和“荒荒油云，寥寥長風(fēng)”一樣，有雄渾之美。而從幽人的精神境界也是沖和淡遠(yuǎn)，超脫塵世的。沈著的特點，晚清況周頤在《惠風(fēng)詞話》中說：“平昔求詞于詞外，于性情得所養(yǎng)，于書卷觀其通。優(yōu)而游之，饜而飫之，積而流焉。所謂滿心而發(fā)，肆口而成，擲地作金石聲矣。情真理足，筆力能包舉之。純?nèi)巫匀�，不假錘煉，則沈著二字之詮釋也�！惫省陡尢m課業(yè)本原解》云：“此言沈摯之中，仍是超脫，不是一味沾滯，故佳。蓋必色相俱空，乃見真實不虛。若落于跡象，涉于言詮，則纏聲縛律，不見玲瓏透徹之悟，非所以為沈著也�！边@是比較能說明沈著之特征的。根據(jù)清人的這些解釋，可以舉王維的《終難別業(yè)》一詩為例來做一些簡略的分析：“中歲頗好道，晚家難山陲。興來每獨(dú)往，盛事空自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鄙虻聺撛凇短圃妱e裁》中評說：“行所無事，一片化機(jī)。”此詩確如況周頤所說：“純?nèi)巫匀�，不假錘煉。”真能脫略言象，而做到色相俱空，又余味無窮。
5 高古
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ｙǎｏ＠⑤然空蹤。月出東斗，好風(fēng)相從，太華夜碧，人聞清鐘。虛佇神素，脫然畦封，黃唐在獨(dú)，落落玄宗。
這一品的前四句，寫與自然同化的“畸人”精神境界，來說明“高古”的特色。所謂“畸人”，《莊子·大宗師》云：“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薄百坝谔臁奔赐踝匀灰�，也即是所謂的“真人”，其《徐無鬼》篇云：“古之真人，以天待人，不以人入天�！庇终f：“故無所甚親，無所甚疏，抱德煬和以順天下，此謂真人�！薄洞笞趲煛菲终f：‘右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薄安恢f生，不知惡死”，“倏然而往，倏然而來。”乘真，即乘天地自然的真氣而上升天界，故《說文》云：“真，仙人變形而登天也�！崩畎住豆砒P》云：“西上蓮花山，迢迢見明星。素手把芙蓉，虛步躡太清。”畸人，就是道家心目中的理想的人物，是既無“機(jī)心”在胸、又無“機(jī)事”纏身的超塵拔俗之人，與世俗追逐名利之人有天壤之別。“泛彼浩劫，ｙǎｏ＠⑤然空蹤。”說的是畸人超度了人世之種種劫難，升入飄渺遙遠(yuǎn)的仙境，浩瀚的太空中早已不見其蹤跡。遠(yuǎn)離世俗，脫略人間，即是高古的畸人之精神世界。中四句是描寫畸人升天后，夜空一片寂寞、空曠、幽靜、澄碧的狀態(tài)，是以自然風(fēng)景來顯示高古的境界，月光是明朗的，長風(fēng)是涼爽的，華山是幽深的，鐘聲是清脆的，這就是高古的“畸人”曾經(jīng)所在的地方。“畸人”雖已升遷，而留下的這個環(huán)境仍充滿了高古的氣氛。上四句可以理解為詩人根據(jù)古代傳說的一種想象，中四句是對詩人所處環(huán)境的感受，而后四句則是寫詩人與“畸人”相同的心理狀態(tài)。虛，空也；佇，立也。神素，指純潔心靈世界。脫然，超越。畦封，疆界。這兩句是說一種超脫于塵世、與自然同化的精神境界。獨(dú)寄心于黃帝、唐堯的太古純樸之世，傾身于玄妙之宗旨，而與世俗落落不相入。進(jìn)一步寫高古之心態(tài)。這種“高古”之作，可以李白的《山中問答》為例：“問余何事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ｙǎｏ＠⑤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睕]有一點人世塵埃的污染，悠閑超脫而清凈高潔。
《詩品》所論“高古”，與劉勰之《體性》篇中所論“遠(yuǎn)奧”有接近之處，這就是在于它們都體現(xiàn)了道家的玄遠(yuǎn)之思，超脫世俗的精神境界。但它們之間又有很大的不同：劉勰指的是廣義的文章之風(fēng)格，雖也包括了詩歌在內(nèi)，然而主要是指語言風(fēng)格說的，而《詩品》則是說詩歌的意境風(fēng)格，它更突現(xiàn)了高古的精神境界。唐代皎然在《詩式》中論詩的風(fēng)格有十九字，每個字代表一種風(fēng)格類型，其中也有
“高”，他的解釋是：“風(fēng)韻朗暢。”這和《詩品》“高古”也有接近的一面，但沒有《詩品》的“古”的特色。嚴(yán)羽《滄浪詩話》中論詩之品則有九，其中有“高”，有“古”，有“雄渾”，有“飄逸”�！帮h逸”接近于《詩品》的“沖淡”，而“高”、“古”則與《詩品》之“高古”較為接近。杜甫在《解悶》十二首之八中曾寫王維道：“不見高人王右丞，藍(lán)田丘壑漫寒藤，最傳秀句寰區(qū)滿，未絕風(fēng)流相國能�！边@是從儒家角度來看王維這樣避世隱居的高人，儒家也尊重像長沮、桀溺、許由、巢父、伯夷、叔齊這樣的高人，但是他們和道家心目中的高人、畸人還是有區(qū)別的。儒家的隱士只是不受名利的羈絆，不像道家的高人在整個心靈上超脫塵世。不過，在謝絕名利、超脫現(xiàn)實方面還是有一致之處的，所以莊子也很贊賞許由，多次說到堯讓天下、許由不受的故事。
6 典雅
玉壺買春，賞雨茆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鳥相逐，眠琴綠陰，上有飛瀑。落花無言，人澹如菊，書之歲華，其曰可讀。
“典雅”一品寫的是隱居“佳士”的形象。前四句是寫“佳士”的居室及其幽閑的生活情狀：茅屋周圍是修長的竹林，桌上放一壺春酒慢酌慢飲，自由自在地坐在茅屋內(nèi)賞雨。中四句寫茅屋處在一個十分幽靜的環(huán)境之中：雨后初晴，天高氣爽，幽鳥戲逐，歡歌和嗚。此時“佳士”走出屋外，閑步賞景，置琴于綠蔭之下，面對飛瀑撫琴吟詩，人境雙清，雅致已極。后四句寫“佳士”的精神狀態(tài)和內(nèi)心世界：所謂“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亦即是“沖淡”一品中“素處以默，妙機(jī)其微”的意思，說明“佳士”內(nèi)心極其淡泊，既無“機(jī)心”亦無“機(jī)事”�！皶畾q華，其曰可讀”，“歲華”，即指歲時、時光，在這里是指上文所描寫的幽雅景色，把它描寫到詩中，時時吟誦又是多么美妙��！司空圖這里所說的“典雅”，和儒家傳統(tǒng)所說的“典雅”是很不同的。比如劉勰在《文心雕龍·體性》篇中說的“典雅”，則是儒家所推崇的“典雅”，故云：“熔式經(jīng)誥，方軌儒門�！笔欠e極進(jìn)取，尋求仕進(jìn)，按儒家倫理道德規(guī)范，嚴(yán)格要求自己，以齊家治國平天下為目標(biāo)的人格風(fēng)范。其和《詩品》中的道家隱居高土的典雅相去就甚遠(yuǎn)了。而《詩品》中的“典雅”，則頗象《世說新語》中那些“清談名士”的風(fēng)度、雅量，對人生看得極為淡泊，視世事若塵埃。雅和俗是相對的，但是儒家所說的雅俗和道家所說的雅俗，又是極不相同的。儒家的雅是以禮義為準(zhǔn)則，建立在入世基礎(chǔ)上的，所謂俗則是指不懂禮義、文化水準(zhǔn)很低的人而言的。道家的雅是以任乎自然為準(zhǔn)則，建立在出世基礎(chǔ)上的，所謂俗是指世俗人間。所以，司空圖的“典雅”可舉王維的《輞川閑居贈裴秀才迪》：“寒山轉(zhuǎn)蒼翠，秋水日潺ｙｕáｎ＠⑥。倚杖柴門外，臨風(fēng)聽暮蟬。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復(fù)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桃花源一般的田園生活，其實，那也是現(xiàn)實社會之中，但作者的精神卻已超脫于現(xiàn)實，誠如陶淵明所說：雖“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
7 洗煉
猶礦出金，如鉛出銀，超心煉冶，絕愛緇磷。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體素儲潔，乘月反真。載瞻星辰（注：他本作“星氣”。），載歌幽人，流水今日，明月前身。
“洗煉”一品看來是講的一種藝術(shù)技巧，但實際上也是說的一種詩歌的境界。此言詩境務(wù)必達(dá)到一種自然純凈、返歸本體的狀態(tài)，而絕無世俗塵垢之摻合，故云：“如礦出金，如鉛出銀。”所謂“超心冶煉”，是說這不是人為雕琢之冶煉，而是以超脫世俗之心，于意想中“冶煉”之，則自然落盡一切雜質(zhì)，而顯其素潔之本體。對“絕愛淄磷”，研究者們有兩種解釋：一是把“絕”作“棄絕”解，謂在冶煉過程中必須對礦中所含淄磷之石棄之不愛，方可得純凈之金銀。（祖保泉說）一是把“絕”解作“絕對”，“絕愛”是很愛的意思，云此句之意謂：“洗煉功到，則不美者可使之美，不新者可使之新，雖淄、磷亦覺可愛�！保ㄒ姉钔⒅\解）按：“淄磷”當(dāng)源出《論語·陽貨》：“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币馑际牵簣怨痰臇|西磨也磨不薄，純白的東西染也染不黑。此當(dāng)以楊解為較妥，非言“淄磷”本身可愛，而自“超心冶煉”視之，則其中所含金銀原質(zhì)自然清晰呈現(xiàn)。若以人工冶煉，雖極盡工巧亦不可得最純凈之金銀。故如“空潭瀉春，古鏡照神”，頗如老子所說的：“大巧若拙�！笨仗妒侵盖宄阂姷锥鵁o絲毫塵埃的潭水，故能把所有春光映現(xiàn)出來；古鏡并不一定能照出人形貌上的纖細(xì)之處，但卻最能從中看出真實神態(tài)，因為它在朦朦朧朧之中，要靠你的想像力去補(bǔ)充�！绑w素”即《莊子·刻意》篇說的：“能體純素，謂之真人�！睙o知無欲，無所與雜，純真素樸，是為儲潔。故如得道仙人，脫略塵俗，而乘月光返回天庭。所謂“返真”，即是返歸自然�！肚f子·秋水》篇云：“北海若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jǐn)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庇帧洞笞趲煛菲疲骸班祦砩艉�？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蹦苓_(dá)到這種境界，則瞻望星辰，載歌幽人，怡然自得矣。今日如流水般潔凈，皆因純靜皎潔的明月是吾前身也。全篇都是以“真人”之心態(tài)來比喻“洗煉”之詩境。這種“洗煉”的詩歌，也許可以舉王昌齡的詩《芙蓉樓送辛漸》為例：“寒雨連江夜入?yún)�，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既是一片冰清玉潔的純凈心靈，又是脫盡鉛華的樸素藝術(shù)形式。這種“洗煉”不是人工至極的精密凝練，而是歸真返樸的純凈本色。此又道家之“洗煉”不同于儒家之“洗煉”也。
8 勁健
行神如空，行氣如虹，巫峽千尋，走云連風(fēng)。飲真茹強(qiáng)，蓄素守中，喻彼行健，是謂存雄。天地與立，神化攸同，期之以實，御之以終。
“勁健”本是一種強(qiáng)勁有力、壯健宏偉的風(fēng)格，但《詩品》中的“勁健”不同于一般經(jīng)由人力奮斗而達(dá)到的“勁健”，而是“大用外腓，真體內(nèi)充”而顯出的“勁健”。故而首四句所描寫的是類似于“荒荒油云，寥寥長風(fēng)”般的景象，“行神如空，行氣如虹”，是“真人”、“畸人”從風(fēng)而行的姿態(tài)氣勢，如《莊子·逍遙游》中所說的“列子御風(fēng)而行”�！拔讔{千尋，走運(yùn)連風(fēng)”，也是氣勢磅礴的自然景象，顯示了“真氣內(nèi)充”、“天行健，君子以自強(qiáng)不息”的勁健特點。中四句則是強(qiáng)調(diào)這種“勁健”的力量來自于自然本體，“飲真茹強(qiáng)”就是“真體內(nèi)充”、“飲之太和”，指內(nèi)心充滿了陰陽和合之元?dú)�、真氣，“蓄素守中”就是“素處以默”，指沒有任何雜念、欲求，能以虛靜之心胸容納太和之真氣，方可為“勁健”奠定基礎(chǔ)�！坝鞅诵薪�，是謂存雄”，其意與“雄渾”一品中的“返虛入渾，積健為雄”是差不多的�！按嫘邸痹闯觥肚f子·天下》篇，其云：“天地其壯乎！施存雄而無術(shù)。”是說惠施欲存天地之雄而無術(shù)，此“雄”即“天地之壯”也，而天地之壯則為自然之景觀，而非人力之所能為也。此意亦源于老子《道德經(jīng)》二十八章“知其雄，守其雌”，謂深知其雄強(qiáng)，而安守于雌柔，此即以柔克剛之意。故知“存雄”實為保持自然之雄強(qiáng)也。故下四句說這種“勁健”是與天地相并立，而有若自然造化之神妙。故而若能“期之以實”，則必可“御之以終”。期者，求也；實者，充實于中，即“飲真茹強(qiáng)，蓄素守中”也。御者，駕馭、統(tǒng)率也。謂“勁健”之勢非只一時，而可持之以恒，久而不變�！皠沤 迸c“雄渾”較為接近，而一在突出“渾”，一在突出“健”。這種詩境可以李白的《扶風(fēng)豪士歌》為例：“扶風(fēng)豪士天下奇，意氣相傾山可移。
作人不倚將軍勢，飲酒豈顧尚書期。撫長劍，一揚(yáng)眉，清水白石何離離。脫吾帽，向君笑，飲君酒，為君吟。張良未逐赤松去，橋邊黃石知吾心�！焙罋饪∷顺鲇谄渥匀槐拘裕^非人為做作，其脫略人世功名利祿，而內(nèi)心雄健磅礴壯氣，猶如清水白石而無任何污染也。
9 綺麗
神存富貴，始輕黃金，濃盡必枯，淡者屢深。霧余水畔（注：他本作“露余山青”�！对娂乙恢浮繁疽嘧鳌奥队嗌角唷�。），紅杏在林，月明華屋，畫橋碧陰。金樽（注：《詩家一指》本作“尊”。）酒滿，伴客彈琴，取之自足，良?xì)椕澜蟆?br /> “綺麗”本指綺靡華麗，例如李白《古風(fēng)》之一云：“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杜甫《偶題》亦云：“前輩飛騰入，余波綺麗為。”一般多指六朝華艷綺靡、采麗競繁之作，既頗多富貴氣，而人為雕琢之痕跡亦較顯露。如鮑照批評顏延之所說：“君詩如鋪錦列繡，亦雕繢滿眼。”然而，《詩品》中之“綺麗”則不同，誠如《皋解》所說：“此言富貴華美，出于天然，不是以堆金積玉為工�！币嗳纭稖\解》所云：“文綺光麗，此本然之綺麗，非同外至之綺麗。”故首二句言“神存富貴，始輕黃金”，黃金代表著具有形跡的富貴綺麗，而精神上的富貴綺麗則自然也就看輕黃金了。人為雕琢的綺麗往往是一種外在的濃艷色彩，而內(nèi)中其實是很空虛的，故云“濃盡必枯”；而外表看來淡泊自然，其內(nèi)里深處則常常是豐富而綺麗的，故云“淡者屢深”。此亦即東坡所說：“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保ㄌK轍《追和陶淵明詩引》所引）中四句是對天然的綺麗景色之描寫：清凈的水邊飄蕩著淡淡的霧氣，林中的紅杏呈現(xiàn)出鮮艷的色彩，明亮的月光覆照在華麗的屋上，雕畫的小橋深隱在碧綠的樹蔭之中。極其綺麗而又極為自然，絕無人工雕琢之痕跡。后四句則以處于此天然綺麗風(fēng)光中的隱居高士之悠閑自在的富貴生活，來象征這種天然綺麗的詩境。尊，即樽，酒杯，金樽酒滿，伴客彈琴，取之自足。良，誠；殫，盡，誠可以充分地、盡情地抒發(fā)自己的胸懷，是則綺麗之精神也就更清晰地顯示在讀者面前了。王昌齡《酉宮春怨》詩云：“西宮夜盡百花香，欲卷朱簾春恨長。斜抱云和深見月，朦朧月色隱昭陽�！辈o濃墨艷彩，而綺麗風(fēng)光，自然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
�。ㄎ赐甏m(xù)）
�。凼崭迦掌冢�2002-01-20
字庫未存字注釋：
＠①原字禾加農(nóng)
�。愧谠朱叭ス郁�
�。愧墼钟鹣录榆�
＠④原字儇去亻右加羽
�。愧菰盅ㄏ录幽�
�。愧拊帚呒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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