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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曉風散文摘抄
張曉風散文摘抄(一)
你要做什么
畫睛
落了許久的雨,天忽然晴了。心理上就覺得似乎撿回了一批失落的財寶,天的藍寶石和山的綠翡翠在一夜之間又重現(xiàn)在晨窗中了。陽光傾注在山谷中,如同一盅稀薄的葡萄汁。
我起來,走下臺階,獨自微笑著、歡喜著。四下一個人也沒有,我就覺得自己也沒有了。天地間只有一團喜悅、一腔溫柔、一片勃勃然的生氣,我走向田畦,就以為自己是一株恬然的菜花。我舉袂迎風,就覺得自己是一縷宛轉的氣流,我抬頭望天,卻又把自己誤以為明燦的陽光。我的心從來沒有這樣寬廣過,恍惚中憶起一節(jié)經(jīng)文:"上帝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我第一次那樣深切地體會到造物的深心,我就忽然熱愛起一切有生命和無生命的東西來了。我那樣渴切地想對每一個人說聲早安。
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住在郊外的陳,就覺得非去拜訪她不可,人在這種日子里真不該再有所安排和計劃的。在這種陽光中如果不帶有幾分醉意,凡事隨興而行,就顯得太不調和了。
轉了好幾班車,來到一條曲折的黃泥路。天晴了,路剛曬干,溫溫軟軟的,讓人感覺到大地的脈搏。一路走著,不覺到了,我站在竹籬面前,連吠門的小狗也沒有一只。門上斜掛了一把小鈴,我獨自搖了半天,猜想大概是沒人了。低頭細看,才發(fā)現(xiàn)一個極小的銅鎖--她也出去了。
我又站了許久,不知道自己該往哪里去。想要留個紙條,卻又說不出所以造訪的目的。其實我并不那么渴望見她的。我只想消磨一個極好的太陽天,只想到鄉(xiāng)村里去看看五谷六畜怎樣欣賞這個日子。
抬頭望去,遠處禾場很空闊,幾垛稻草疏疏落落地散布著。頗有些仿古制作的意味。我信步徐行,發(fā)現(xiàn)自己正走向一片廣場。黃綠不勻的草在我腳下伸展著,奇怪的大石在草叢中散置著。我選了一塊比較光滑的斜靠而坐,就覺得身下墊的,和身上蓋的都是灼熱的陽光。我陶醉了許久,定神環(huán)望,才發(fā)現(xiàn)這景致簡單得不可置信一-一片草場,幾塊亂石。遠處惟有天草相粘,近只有好風如水。沒有任何名花異草,沒有任何仕女云集。但我為什么這樣癡呆地坐呢?我是被什么吸引著呢?
我悠然地望著天,我的心就恍然回到往古的年代,那時候必然也是一個久雨后的晴天,一個村野之人,在耕作之余,到禾場上去曬太陽。張曉風經(jīng)典散文4篇。他的小狗在他的身邊打著滾,弄得一身的草。他酣然地躺著,傻傻地笑著,覺得沒人經(jīng)歷過這樣的幸福。于是,他興奮起來,喘著氣去叩王室的門,要把這宗秘密公布出來。他萬沒有想到所有聽見的人都掩袖竊笑,從此把他當作一個典故來打趣。
他有什么錯呢?因為他發(fā)現(xiàn)的真理太簡單嗎?但經(jīng)過這樣多個世紀,他所體味的幸福仍然不是坐在暖氣機邊的人所能了解的。如果我們肯早日離開陰深黑暗的墊居,回到熱熱亮亮的光中,那該多美呢!
頭頂上有一棵不知名的樹,葉子不多,卻都很青翠,太陽的影像從樹葉的微隙中篩了下來。暖風過處一滿地圓圓的日影都欣然起舞。唉,這樣溫柔的陽光,對于庸碌的人而言,一生之中又能幾遇呢?
坐在這樣的樹下,又使我想起自己平日對人品的觀察。我常常覺得自己的浮躁和淺薄就像"夏日之日",常使人厭惡、回避。于是在深心之中,總不免暗暗地向往著一個境界--"冬日之日".那是光明的,卻毫不刺眼。是暖熱的,卻不致灼人。什么時候我才能那樣含蘊,那樣溫柔敦厚而又那樣深沉呢?"如果你要我成為光,求你叫我成為這樣的光。"
我不禁用全心靈禱求:"不是獨步中天,造成氣焰和光芒。而是透過灰冷的心,用一腔熱忱去溫暖一切僵坐在陰濕中的人。"
漸近日午,光線更明朗了,一切景物的色調開始變得濃重。記得讀過段成式的作品,獨愛其中一句:"坐對當窗木,看移三面陰。"想不到我也有緣領略這秋靜趣,其實我所欣賞的,前人已經(jīng)欣賞了。我所感受的,前人也已經(jīng)感受了。但是,為什么這些經(jīng)歷依舊是這么深,這么新鮮呢?
身旁有一袋點心,是我順手買來,打算送給陳的,F(xiàn)在卻成了我的午餐。一個人,在無垠的草場上,咀嚼著簡單的干糧,倒也是十分有趣。在這種景色里,不覺其餓,卻也不覺其飽。吃東西只是一種情趣,一種藝術。
我原來是帶了一本詞集子的,卻一直沒打開,總覺得直接觀賞情景,比間接的觀賞要深刻得多。飯后有些倦了,才順手翻它幾頁。不覺沉然欲睡,手里還拿著書,人已經(jīng)恍然踏入另一個境界。
等到醒來,發(fā)現(xiàn)幾只黑色瘦胚的羊,正慢慢地嚙著草,遠遠的有一個孩子蹺腳躺著,悠然地嚼著一根長長的青草。我拋書而起,在草場上紆回漫步。難得這些靜的下午,我的腳步聲和羊群的嚙草聲都清晰可聞。回頭再看看那曲臂為枕的孩子,不覺有點羨慕他那種"富貴于我如浮云"的風度了。幾只羊依舊依頭擇草,恍惚間只讓我覺得它們嚼的不止是草,而是冬天里半發(fā)的綠意,以及草場上無邊無際的陽光。
日影稍稍西斜了,光輝卻仍舊不減,在一天之中,我往往偏愛這一刻。我知道有人歌頌朝云,有人愛戀晚霞,至于耀眼的日升和幽邃的黑夜都慣受人們的鐘愛。唯有這樣平凡的下午,沒有一點彩色和光芒的時刻,常常會被人遺忘。但我卻不能自禁地喜愛并且瞻仰這份寧靜、恬淡和收斂。我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茫茫草原,就只交付我和那看羊的孩子嗎?叫我們如何消受得完呢?偶抬頭,只見微云掠空,斜斜地排著,像一首短詩,像一闋不規(guī)則的小令?粗粗,就忍不住發(fā)出許多奇想。記得元曲中有一段述說一個人不能寫信的理由:"不是無情思,過青江,買不得天樣紙。"而現(xiàn)在,天空的藍箋已平鋪在我頭上,我卻又苦于沒有云樣的筆。其實即使有筆如云,也不過隨寫隨抹,何嘗盡責描繪造物之奇。至于和風動草,大概本來也想低吟幾句云的作品。只是云彩總愛反覆地更改著,叫風聲無從傳布。如果有人學會云的速記,把天上的文章流傳幾篇到人間,卻又該多么好呢。
正在癡想之間,發(fā)現(xiàn)不但云朵的形狀變幻著,連它的顏色也奇異地轉換了。半天朱霞,粲然如焚,映著草地也有三分紅意了。不仔細分辨,就像莽原盡處燒著一片野火似的。牧羊的孩子不知何時已把他的羊聚攏了,村落里炊煙裊升,他也就隱向一片暮靄中去了。
張曉風散文摘抄(二)
面包出爐時刻
我喜歡
我喜歡多雨的日子。我喜歡對著一盞昏燈聽檐雨的奏鳴。細雨如絲,如一天輕柔的叮嚀。這時候我喜歡和他共撐一柄舊傘去散步。傘際垂下晶瑩成串的水珠――一幅美麗的珍珠簾子。于是傘下開始有我們寧靜隔絕的世界,傘下繚繞著我們成串的往事。我也喜歡獨自想象老去的日子,那時候必是很美的。就好像夕暉滿天的景象一樣。那時再沒有什么可爭奪的,可留連的。一切都淡了,都遠了,都漠然無介于心了。那時候智慧深邃明徹,愛情漸漸醇化,生命也開始慢慢蛻變,好進入另一個安靜美麗的世界。
啊,那時候,那時候,當我抬頭看到精金的大道,碧玉的城門,以及千萬只迎我的號角,我必定是很激勵而又很滿足的。賞析:《我喜歡》,讀張曉風的文字的確是一種享受,感受著文章那頭的筆尖之舞動,細膩的描寫著雨聲之靈韻。當漫天的雨絲飄起時,獨自駐足聆聽雨的纏綿繾綣,或是悠悠然與愛慕的他在雨中共舞,共同享受雨帶給我們的浪漫。當愛慕的他已不再時,獨自老去的日子也別有一番靜美,那時的愛情,那是的生命狀態(tài),都已開始沉淀,就像珍藏久遠的醇酒之香,會永遠彌漫于整個人生。而張曉風的喜歡不再是她一個人獨特視角的喜歡,人們也會跟隨她淡然閑適的步履喜歡生活,享受生活。
張曉風散文摘抄(三)
牛仔長裙
雨荷
有一次,雨中走過荷池,一塘的綠云綿延,獨有一朵半開的紅蓮挺然其間。
我一時為之驚愕駐足,那樣似開未開,欲語不語,將紅未紅,帶香未香的一株紅蓮!
漫天的雨紛然而又漠然,廣不可及的灰色中竟有這樣一株紅蓮!像一堆即將燃起的火,像一罐立刻要傾潑的顏色!我立在池畔,雖不欲撈月,也幾成失足。
生命不也如一場雨嗎?你曾無知地在其間雀躍,你曾癡迷地在其間沉吟——但更多的時候,你得忍受那些寒冷和潮濕,那些無奈和寂寥,并且以晴日的幻想度日。
可是,看那株蓮花,在雨中怎樣地唯我而又忘我,當沒有陽光的時候,它自己便是陽光。當沒有歡樂的時候,它自己便是歡樂!一株蓮花里有那么完美自足的世界!
一池的綠,一池無聲的歌,在鄉(xiāng)間不惹眼的路邊——豈只有哲學書中才有真理?豈只有研究院中才有答案?一筆簡單的雨荷可繪出多少形象之外的美善,一片亭亭青葉支撐了多少世界的傲骨!
倘有荷在池,倘有荷在心,(www.gymyzhishaji.com)則長長的雨季何患?
曾翻閱漢高祖的白云的,曾翻閱唐玄宗的牡丹的,曾翻閱陸放翁的大散關的,那風,今天也翻閱你滿額的青絲,而你著一襲風衣,走在千古的風里。
張曉風散文摘抄(四)
那部車子
朋友跟我搶付車票,在蘭嶼的公車上。
"沒關系啦,"車掌是江浙口音,一個大男人,"這老師有錢的啦,我知道的。"
這種車掌,真是把全"車"了如指"掌".
車子在環(huán)島公路上跑著--不,正確一點說,應該是跳著,--忽然,我看到大路邊停著一輛車。
"怎么?怎么那里也有一輛,咦,是公路局的車,你不是說蘭嶼就這一輛車嗎?"
"噢!"朋友說,"那是從前的一輛,從前他們搞來這么一輛報廢車,嘿,蘭嶼這種路哪里容得下它,一天到晚拋錨,到后來算算得不償失,干脆再花了一百多萬買了這輛全新的巴士。"
"這是什么壞習慣--把些無德無能的人全往離島送,連車,也是把壞的往這里推,還是蘭嶼的路厲害,它哽是拒絕了這種車。"
"其實,越是離島越要好東西。"朋友幽幽的說。
車過機場,有一位漂亮的小姐上來。
"今天不開飛機對不對?"車長一副先見之明的樣子。
"今天不開。"
"哼,我早就告訴你了。"忽然地又轉過去問另一個乘客,"又來釣魚啦!"
"又來了!"
真要命,他竟無所不知。
這位司機也是山地人,臺灣來的。
他正開著車,忽然猛地急剎車,大家聽到一聲凄慘的貓叫。
"唉呀,壓死一只貓了!"乘客嚇得心抽起來。
"哈,哈!"司機大笑。
那里有什么貓?原來是司機先生學口技。那剎車,也是騙人的。
大概是開車太無聊了,所以他會想出這種娛人娛已的招數(shù),這樣的司機不知該記過還是該記功。
"從前更絕,"朋友說,"司機到了站懶得開車門,對乘客說:'喂,爬窗戶進來嘛!'乘客居然也爬了。"
早班的公車開出來的時候,司機背后一只桶,桶里一袋袋豆腐,每袋二十四元,他居然一路走一路做生意。
每到一站,總有人來買豆腐。
不在站上也有人買,彼此默契好極了。司機一按喇叭,穿著藍灰軍衣的海防部隊就有人跑出來,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除了賣豆腐,他也賣檳榔。
"檳榔也是狠重要的!"他一本正經(jīng)的說,仿佛在從事一件了不起的救人事業(yè)。
豆腐是一位湖北老鄉(xiāng)做的,他每天做二十斤豆子。
"也是拜師傅學的,"他說,"只是想賺個煙酒錢。"
他自稱是做"阿兵哥"來的,以后娶了蘭嶼小姐--跟車掌一樣,就落了籍了,他在鄉(xiāng)公所做事。
"我那兒子,"他眉飛色舞起來,"比我高哪,一百八十幾公分,你沒看過他們球隊里打籃球打得最好的就是呀!"
車子忽然停下來,并且慢慢往后倒退。
"干什么?"
"他看到海邊那里有人要她搭車。"朋友說。
海邊?海邊只有礁石,哪里有人?為什么他偏看得到?
那人一會功夫就跑上來了,后里還抱著海里摘上來的小樹,聽說叫海梅,可以剝了皮當枯枝擺設。
那人一共砍了五棵,分兩次抱上車。
"等下補票,"他弄好了海梅理直氣壯的說,"錢放在家里。"
車長沒有反對,說的也是,下海的人身上怎么方便帶錢?后來他倒真的回家補了錢。
"喂,喂!"我的朋友看到了他的蘭嶼朋友,站在路邊。他示意司機慢點開。因為他有話要說。
"你有沒有繼續(xù)看?"他把頭伸出窗外,他是個愛管閑事的人。
"有啦……"那人囁囁嚅嚅的說。
"醫(yī)生怎么說?"他死盯著不放。
"醫(yī)生說……病有些較好啦。"
"不可以忘記看醫(yī)生,要一直去。"嘮嘮叨叨的叮嚀了一番。
"好……"
車子始終慢慢開,等他們說完話。
"這些女人怎么不用買票?"
"她們是搭便車的。"
"為什么她們可以搭便車?"
"因為她們是要到田里去種芋頭的。"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算一個免票的理由,但是看到那些女人高高興興的下了車,我也高興起來,看她們在晨曦里走入青色的芋田,只覺得全世界誰都該讓他們搭便車的。
張曉風散文摘抄(五)
她曾教過我
——為紀念中國戲劇導師季曼瑰教授而作
秋深了。
后山的蛩吟在雨中渲染開來,臺北在一片燈霧里,她已經(jīng)不在這個城市里了。
記憶似乎也是從雨夜開始的,那時她辦了一個編劇班,我去聽課;那時候是冬天,冰冷的雨整天落著,同學們漸漸都不來了,喧嘩著雨聲和車聲的羅斯福路經(jīng)常顯得異樣的凄涼,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不能逃課了,我不能使她一個人丟給空空的教室。我必須按時去上課。
我常記得她提著百寶雜陳的皮包,吃力地爬上三樓,坐下來常是一陣咳嗽,冷天對她的氣管非常不好,她咳嗽得很吃力,常常憋得透不過氣,可是在下一陣咳嗽出現(xiàn)之前,她還是爭取時間多講幾句書。
不知道為什么,想起她的時候總是想起她提著皮包,佝著背踽踽行來的樣子--仿佛己走了幾千年,從老式的師道里走出來,從湮遠的古劇場里走出來,又仿佛已走幾萬里地,并且涉過最荒涼的大漠,去教一個最懵懂的學生。
也許是巧合,有一次我問文化學院戲劇系的學生對她有什么印象,他們也說常記得站在樓上教室里,看她緩緩地提著皮包走上山徑的樣子。她生平不喜歡照相,但她在我們心中的形象是鮮活的。
那一年她為了紀念父母,設了一個"李圣質先生夫人劇本獎",她把首獎頒給了我的第一個劇本《畫》,她又勉勵我們務必演出。在認識她以前,我從來不相信自己會投入舞臺劇的工作--我不相信我會那么傻,可是,畢竟我也傻了,一個人只有在被另一個傻瓜的精神震撼之后,才能可能成為新起的傻瓜。
常有人問我為什么寫舞臺劇,我也許有很多理由,但最初的理由是"我遇見了一個老師".我不是一個有計劃的人,我唯一做事的理由是:"如果我喜歡那個人,我就跟他一起做".在教書之余,在家務和孩子之余,在許多繁雜的事務之余,每年要完成一部戲是一件壓得死人的工作,可是我仍然做了,我不能讓她失望。
在《畫》之后,我們推出了《無比的愛》、《第五墻》、《武陵人》、《自烹》(僅在香港演出)、《和氏壁》和今年即將上演的《第三者》,合作的人如導演黃以功,舞臺設計聶光炎,也都是她的學生。
我還記得,去年八月,我寫完《和氏壁》,半夜里叫了一部車到新店去叩她的門,當時我來不及謄錄,就把原稿給呈她看。第二天一清早她的電話就來了,她鼓勵我,稱贊我,又囑咐我好好籌演,聽到她的電話,我感動不已,她一定是漏夜不眠趕著看的,F(xiàn)在回想起來不免內疚,是她太溫厚的愛把我寵壞了吧,為什么我興沖沖地去半夜叩門的時候就不曾想想她的年齡和她的身體呢?她那時候已經(jīng)在病著吧?還是她活得太樂觀太積極,使我們都忘了她的年齡和身體呢?
我曾應幼獅文藝之邀為她寫一篇生平介紹和年表,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仔細觀察她的生活,她吃得很少,(家里倒是常有點心),穿得也馬虎,住宅和家具也只取簡單實用,連計程車都不太坐。我記得我把寫好的稿子給她看過,她只說:"寫得太好了--我哪里有這么好?"接著她又說:"看了你的文章別人會誤會我很孤單,其實我最愛熱鬧,親戚朋友大家都來了我才喜歡呢!"
那是真的,她的獨身生活過得平靜、熱鬧而又溫暖,她喜歡一切愉悅的東西,她像孩子。很少看見獨身的女人那樣愛小孩的,當然小孩也愛她,她只陪小孩玩,送他們巧克力,她跟小孩在一起的時候只是小孩,不是學者,不是教授,不是委員。
有一夜,我在病房外碰見她所教過的兩個女學生,說是女學生,其實已是孩子讀大學的華發(fā)媽媽了,那還是她在大學畢業(yè)和進入研究所之間的一年,在廣東培道中學所教的學生,算來已接近半世紀了。(李老師早年嘗用英文寫過一個劇本《半世紀》,內容系寫一傳教干終身奉獻的故事,其實現(xiàn)在看看,她自己也是一個奉獻了半世紀的傳教士)我們一起坐在廊上聊天的時候,那太太掏出她兒子從臺中寫來的信,信上記掛著李老師,那大男孩說:"除了爸媽,我最想念的就是她了。"--她就是這樣一個被別人懷念,被別人愛的人。
作為她的學生,有時不免想知道她的愛情,對于一個愛美、愛生命的人而言,很難想象她從來沒有戀愛過,當然,誰也不好意思直截地問她,我因寫年表之便稍微探索了一下,我問她:"你平生有沒有什么人影響你最多的?"
"有,我的父親,他那樣為真理不退不讓的態(tài)度給了我極大的影響,我的筆名雨初(李老先生的名字是李兆霖,字雨初,圣質則是家譜上的排名)就是為了紀念他".除了長輩,我也指平輩,平輩之中有沒有朋友是你所佩服而給了你終生的影響的。"她思索了一下說:"有的,我有一個男同學,功課很好,不認識他以前我只喜歡玩,不大看得起用功的人,寫作也只覺得單憑才氣就可以,可是他勸導我,使我明白好好用功的重要,光憑才氣是不行的--我至今還在用功,可以說是受他的影響。"
作為一個女孩子、我很難相信一個女孩既折服于一個男孩而不愛他的,但我不知道那個書念得極好的男孩現(xiàn)今在哪里,他們有沒有相愛過?我甚至不也問他叫什么名字。他們之間也許什么都沒有開始,什么都沒有發(fā)生--當然,我倒是寧可相信有一段美麗的故事被歲月遺落了。
據(jù)她在培道教過的兩個女學生說:"倒也不是特別抱什么獨身主義,只是沒有碰到一個跟她一樣好的人。"我覺得那說法是可信的,要找一個跟她一樣有學養(yǎng)、有氣度、有原則、有熱度的人,質之今世,是太困難了。多半的人總是有學問的人不肯辦事,肯辦事的沒有學問,李老師的孤單何止在婚姻一端,她在提倡劇運的事上也是孤單的啊!
有一次,一位在香港導演舞臺劇的江偉先生到臺灣來拜見她,我?guī)タ此芨吲d,送了他一套簽名著名。江先生第二次來臺的時候,她還請他吃了一頓飯。也許因為自己是臺山人,跟華僑社會比較熟,所以只要聽說海外演戲,她就非?鞓贰⒎浅Ed奮,她有一件超凡的本領,就是在最無可圖為的時候,仍然興致勃勃的,仍然相信明天。
我還記得那一次吃飯,她問我要上哪一家,我因為知道她一向儉省,(她因為儉省慣了,倒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在儉省了,所以你從來不會覺得她是一個在吃苦的人)所以建議她去云南人和園吃"過橋面",她難得胃口極好,一再鼓勵我們再叫些東西,她說了一句很慈愛的話:"放心叫吧,你們再吃,也不會把我吃窮,不吃,也不會讓我富起來。"而今,時方一年,話猶在耳,老師卻永遠不再吃一口人間的煙火了,宴席一散,就一直散了。
今秋我從國外回來,趕完了劇本,想去看她,曾問黃以功她能吃些什么,"她什么也不吃了,這三個月,我就送過一次木瓜,反正送她什么也不能吃了--"
我想起她最后的一個戲《瑤池由夢》,漢武帝曾那樣描寫死亡:
你到如今還可以活在世上,行著、動著、走著、談著、說著、笑著;能吃、能喝、能睡、能醒、又歌、又唱,享受五味,鑒賞五色,聆聽五音,而她,卻墊伏在那冰冷黑暗的泥土里,她那花容月貌,那慧心靈性……都……都……都
心中黯然久之。
李老師和我都是基督徒,都相信永生,她在極端的痛苦中,我們曾手握著手一起褥告,按理說是應該不在乎"死"的--可是我仍然悲痛,我深信一個相信永生的人從基本上來說是愛生命的,愛生命的人就不免為死別而凄愴。
如果我們能愛什么人,如果我們要對誰說一句感恩的話,如果我們要送禮物給誰,就趁早吧!因為誰也不知道明天還能不能表達了。
其實,我在八月初回國的時候,如果立刻去看她,她還是精神健旺的,但我卻拼著命去趕一個新劇本《第三害》,趕完以后又漏夜謄抄,可是我還是跑輸了,等我在回國二十天后把抄好的劇本帶到病房的時候,她已進入病危期,她的兩眼睜不開,她的聲音必須伏在胸前才能聽到,她再也不能張開眼睛看我的劇本了。子期一死,七弦去彈給誰聽呢?但是我不會摔破我的琴,我的老師雖瞳了,眾生中總有一位足以為我之師為我之友的,我雖不知那人在何處,但何妨抱著琴站在通衢大道上等待呢,舞臺劇的藝術總有一天會被人接受的。
年初,大家籌演老師的《瑤池仙夢》的時候,心中己有幾分憂愁,聶光炎曾說:"好好干吧,老人家就七十歲了,以后的精力如何就難說了,我們也許是最后一次替她效力了。"不料一語成讖,她果真在演《瑤池仙夢》三個月以后開刀,在七個月治!冬幊叵蓧簟泛髞淼玫阶罴蜒莩龅慕鸲Κ,其導演黃以功則得到最佳導演獎,我不知對一位終生不渝其志的戲劇家來說這種榮譽能增加她什么,但多少也表現(xiàn)社會給她的一點尊重。
有一次,她開玩笑的對我說:
"我們廣東有句話:'你要受氣,就演戲。'"
我不知她一生為了戲劇受了多少氣,但我知道,即使在晚年,即使受了一輩子氣,她仍是和樂的,安詳?shù)。甚至開刀以后,眼看是不治了,她卻在計劃什么時候出院,什么時候出國去為她的兩個學生黃以功和牛川海安排可讀的學校,尋找一筆深造的獎學金,她的遺志沒有達到便撒手去了,以功和川海以后或者有機會深造,或者因恩師的謝世而不再有肯栽培他們的人,但無論如何,他們己自她得到最美的遺產(chǎn),就是她的誠懇和關注。
她在病床上躺了四個月,幾上總有一本《圣經(jīng)》,床前總有一個忠心不渝的管家阿美,她本名叫李美丹,也有六十了,是李老師鄰村的族人,從抗戰(zhàn)后一直跟從李老師到今,她是一個瘦小、大眼睛的、面容光潔的、整日身著玄色唐裝而面帶笑容的老式婦女,老師病篤的時候曾因她照料辛苦而要加她的錢,她黯然地說:"談什么錢呢?我已經(jīng)服侍她一輩子了,我要錢做什么用呢?她已經(jīng)到最后幾天了,就是不給錢,我也會伺候的。"我對她有一種真誠的敬意。
亞歷山大大帝曾自謂:"我兩手空空而來,兩手空空而去。"但作為一個基督徒的她卻可以把這句話改為:"我兩手空空而來,但卻帶著兩握盈盈的愛和希望回去,我在人間曾播下一些不朽是給了別人而依然存在的。"
最后我愿將我的新劇《第三害》和它的演出,作為一束素菊,獻于我所愛的老師靈前,曾有人贊美過我,曾有人底毀過我,唯有她,曾用智慧和愛心教導了我。她曾在前臺和后臺看我們的演出,而今,我深信她仍殷殷地從穹蒼俯身看我們這一代的舞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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